2013年5月12日 星期日

雷雲



過年夜 憶父親二三事

                             過年夜 憶父親二三事狂風乎乎地作響,任意的往窗外瞥視,隱然看到了散佈在公園中的那一片樹林,正受著狂風猛烈的搖憾。枝葉七凌八落,樹幹左右搖晃。冷冽的氣息則是疾速的順著窗隙,往寢室竄襲而入。彷彿是不希望人們輕易的進入夢境,看來是奏效了!

回想午後的除夕大掃除,當清理到書房時,一張父親四十年前已是黃點斑斑的照片,輕易地勾起一串串的回憶。兒子望我於照片前漠然許久,打破了沉寂問道:『爸爸!你的文章寫得比較好,還是阿公?!』遲疑了半响,回覆『嗯!…如果同樣是小學的程度,他的較優;今日我以較高的學歷,寫得比較好也是應該!』

「那阿公寫的字比較好看,還是你?」我不假思索的答腔『當然是阿公!』民國三十年代,台灣子民能夠完成「公民學校」教育,已是難能可貴。在鄉下,足以稱得上是「知識份子」了。父親除了寫了一首好字之外,為人通情達理,對於固有禮素、規矩亦十分熟稔。因此,『村莊內,喜喪宴慶,需要文書時,通常會請阿公去幫忙』
「阿公有哭過嗎!?」兒子接著問
「當然有!」

祖先唐山過台灣,初始落腳於士林,後因地瓜收成不佳,乃遷徙於三峽山尖仔,續以務農維生。民國三十六年農曆四月的一個深夜,豪雨加交,由於之前已連下了近半月,土壤含水量早已飽和,禁不住滂薄雨勢。地層驟然移動,従睡夢中驚醒的父親,察覺屋宇逐漸地滑動。生死就在一瞬之間,慌張地抱著年僅三歲大哥踉蹌地奪門而逃。驚魂未定,再回頭時,屋宇全然的被土石給掩沒了。包括祖母、大哥母親與其長兄、妹妹、叔叔等五位家族,全遭活埋。歷經人生重大變故的父親,傷心欲絕地搬到到平地來。放棄了山事,正式進入每日出生入死礦工生涯,這也幾乎是村莊裡所有人的共同職業。

『當時,為了撫養唯一存活的幼兒,阿公再娶,也就是你們現在的祖母。』每年的山崩忌日,父親必然祭祀包括大哥親生母在內的當年不幸罹難家族。在公媽之前,父親神情哀戚肅穆,口中唸唸有詞,幾柱香上爐後,眼淚汩汩而下。每逢忌日,那一份哀傷的氣息,自然而然地會在客廳裡迴盪。前一個月,母親亦必來電提醒記得回家。在年紀稍大,上山採柑橘時,心中無不感嘆,房子為何不建在這一片平坦的土地,而要蓋在危險的斜坡上呢?百思費解!唉!!

父親是一位十分敬業的礦工,非煤礦的公休日,絕不會輕意休息。坑內需要加班時,一定會連番。除了工作勤奮,且鮮少與他人結怨。至今,依稀記得牆壁上懸掛了一張張父親獲選為[模範勞工]的獎狀。經濟固然拮据,父親訂閱的報紙卻不曾中斷。不只是提供了我們精神糧食,也撐開了一道縫隙讓我得以窺視這個窮鄉僻壤之外的世界。

「當時,我常常夥同昆寶叔叔一起送便當到煤礦去。」兩人佇立在坑口,一旦發現滿載煤炭的台車魚貫而出,內心感到十分喜悅。便當遞交給車伕後,我們都會等待台車入坑時再行離去。眼神緊盯著車伕,看到了車伕的背影,就彷彿看到了坑內所有人的希望,也看到了父親的存在。或許,那也是一種命運共同體吧!瞬間,車伕伴隨著嘎嘎刺耳的聲音,在視線裡消失掉。斜度至少四十度的坑道,深邃得令人望而生畏,無底洞似的。凝視坑道,百感交集。忐忑不安的心,不禁深深感受到國語課本中『天這麼黑,風這麼大,爸爸捕魚去怎麼還不回來,…』漁夫兒女那種充滿期待與恐懼的心情。每當轉身離去時,無不默默祝禱,『天公伯仔,拜託你保佑阮阿爸平安無代誌!』

家中四位兄弟中,只有我跟讀書緣分較深。不曉得是否因為如此,父親對我格外厚愛。學校的活動,舉凡遠足、郊遊、看電影或買參考書,父親始終二話不說地允諾。時常耳提面命,要我好好讀書。時而語重心長的說:『拿鋤頭是很辛苦,你恐怕沒辦法,將來看有沒有辦法當拿筆的!』

品學兼優的大姐,初中畢業後,顧慮家境清寒,未再升學。進入遠東紡織工作,每逢加班,到了往常應歸返的時間而未見人影時,父親即顯得焦慮不安,在客廳踱來踱去,不時地向漆黑的外頭探著首。口中唸唸有詞『奇怪!這麼晚了,為何還沒看到人!』如是情境之下,我真想靠近父親,安慰說『阿爸!不會有事,莫要煩惱!』孩提時代,攝於父親的威嚴,望著他那日趨削瘦的身影。言語,總是只能悄悄地放在心頭。

塵肺症,是村莊內多數採煤者共同罹患的職業病,父親也不例外。碳灰塵大量的被吸入到肺臟內,無法被清除,繼而誘發一連串的炎症反應。肺臟逐漸的纖維化、肺功能逐漸喪失。勞碌一生,飽盡風霜的父親,退休後未幾,亦罹患塵肺症。常常呼吸困難、胸悶、氣喘。有一回,陪同父親到台北公園路看病,由於毫無起色,又導致皮膚過敏。痛苦難堪,拖著沉重的不乏走到植物園內休息時,向來堅忍的父親無奈地蹲在地上,難過的留下淚。看得我心酸不已,暗自拭去奪框而出的眼淚,哽咽地對著父親說『阿爸!不會有事,放心啦!』那是為人子女第一次對父親口出安慰之語。

『阿公,有沒有經常買東西給你‧‧‧?』小孩的對於祖先的認識,似乎越來越有興致,只是凝視那張泛黃照片而掉入昔年感傷歲月的我,已難以再有所言語了!
                                    Lee  K  Y寫於2003年一月二十八日

三峽記事-憶童年七夕

 三峽記事-憶童年七夕
自有記憶以來每年的今天,村里家家戶戶到了黃昏須在門口設供桌準備雞油飯、胭脂水粉、指甲花在內的鮮花、刈金與婆姐衣等祭品。有一年的七夕,佳容姐必須暫別成福返鄉休假,別離前與摯愛政雄兄依依不捨的感人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裡。

相對於今日各式車輛整日呼嘯而過,跨越馬路皆得佇立路旁左顧右盼良久,方能伺機越過,昔日的成福路著實悠閒得很。這個樸實的村里處於三峽北隅,當時與緊鄰的新店尚未打通,人車稀少,不寬不窄的路面到了夜間成為村民閒暇或打球的場所。茶葉與煤礦則是為如此冷僻之地,添加了盎然的生機。四周環山,居民大多坐落於這條馬路兩邊。太陽一下山一切即顯得寂靜無比,製茶工廠的浪菁機、殺菁機、揉捻機、布球緊壓機發出的咚咚喀喀發出之機械聲音此起彼落,久而久之成為大家生活的ㄧ部份。

有財茶廠在成福一帶稱得上較具規模的一家茶葉製作廠。茶季時每天都可看到一大袋緊接著一大袋的茶菁被扛入場內。七八個女作業員分別忙碌於萎凋、攪拌、發酵、乾燥,來自深坑的佳容姐身材嬌小玲瓏,眼珠清澈而靈活,略為豐滿的兩頰經常浮現紅暈。加上臉上常掛著溫婉和悅的微笑,因而給人樂於親近的感覺。動作俐落,工作時所穿的是粗衣布料但不失美感。

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佳容姐與茶廠緊鄰的政雄兄志趣相投心靈契合,相識未久即墜入情網。地小又保守的小村莊,找個適合約會的地方對於談戀愛的情侶真的是煞費苦心。

這一年的七夕,茶廠的夏茶完成製作,作業員賦歸。自成福要回到深坑,在那時十分折騰人。得先騎腳踏車到橫溪,換了公路局班車到台北,再改搭往深坑的客運。無手機無電話的年代,兩地相距不過百公里卻仿佛隔了萬重山,彼此要相互傾吐心聲,只能透過書信往返。
陶醉在你儂我儂氛圍的佳容姐和政雄兄,終須暫時一別。我家裡開放式的大床鋪竟成為他們別離前吐露心聲的場所,適時大約八歲的我若刻意無其事在木床斜對面的書櫃找東西,窺視他倆依依不捨的情景。依稀記得他倆在床的左角落面對面坐著,相互凝視久久不語,片刻後兩人一手輕拭著淚水,另一手相互牽著。政雄兄最後輕輕的對王桃姐說:『妳要保重,希望妳卡早返回!』

話畢,政雄兄先下床拉著佳容姐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門外。那部輪船牌的腳踏車是正雄兄送別佳容姐最佳的交通工具,雙腳使勁地踩在踏板上,頭不時地往後探視著佳容姐的身影。惻坐的佳容姐每點一頭之後,政雄兄才會再使勁地連踩幾圈踏板。周而復始,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野。溫馨感人如同電影般的情景,令人難以忘懷。
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倆結婚了。視同佳容姐如己出的父親是當然的媒人,結婚日我是隨行前往深坑娶親唯一的兒童。愛情並沒有讓他們變笨,反而是大家稱羨的一對。都是小學畢業,兩人生育了六位子女個個都是品學兼優的大學生。出社會後當老師、電子工程師、公務人員、高級主管,成為村里的美談。

年齡漸長,越是感受到之後成為父親乾女兒佳容姐勇氣可嘉。政雄兄敦厚勤奮與人為善,風評在村莊裡首屈一指,十七八歲和其他村庄里絕大多數的壯男一樣,就近進入礦場工作。如同盛開一朵花的佳容姐,能夠不在意政雄兄所從事的是如此基層和危險性極高的行業而死心蹋地。歷經三十載,鶼鰈情深,從未聽聞兩人有任何爭執與吵架。而三代同堂,和樂融融更是奇蹟。生命對他們兩位來說,就如同一條由快樂與幸福的時光串連而成的鍊條,是如此的堅韌並時時散發出光輝。

茶香不再飄盪,煤礦亦早已凋零。當年維繫成福人氣的兩大產業皆已成為大家記憶的一部分而已,然而他們的愛情猶如一首美麗的樂曲繼續悠揚於這個小村落。令人讚嘆,令人品味!   LKY 2011/8/6                                   

閱歷人生

船過水有痕- 服務於林語堂先生紀念館誌連續假日,讓人有閒暇整理陳年資料,這時翻箱倒櫃也是一種樂趣。心思迅速地隨著捧在手上的物件,穿梭八年前十年前,乃至於三四十年前的光景。「林語堂先生百年誕辰紀念郵票」之發行,不啻為我進入社會服務以來所做的第一件深具意義之事。這一套以文學大師林語堂為主題的郵票發行,從零到一如果說我是主要的催生者並不為過。

台北市立圖書館是市政府教育局下面很大的大機構,分館遍佈全台北市。因緣際會被調到坐落在陽明山的林語堂先生紀念館,逢其百年誕辰。彼時腦袋瓜乍現紀念郵票發行之念頭。於是乎積極向每天上班等候退休的主任報告。堪稱是無為而治的主管,每天好像在人間仙境上班,後等退休之日的來臨。針對此事,他卻表示十分認同。接著勇氣十足打電話給中華郵政總局有關單位。陳志津科長是待人有禮且積極任事的女性官員,一開始她表示83年度他們已經排好每月份的新郵票發行了,且人物業已選定國學大師錢穆。那個年代,人物紀念郵票的發行控管嚴格。

不過經過我從許多層面剖析之後,這位郵政總局的官員動了心。有天早上,他和一群總局的人浩浩蕩蕩來到紀念館。經過我們事先的安排,簡報參訪,他們很認真看待此事了。臨走之前,陳科長表示他們願意就此在下周三開會討論。其開會討論的時間越來越逼近,我緊張情緒開始上升。有一個早上,上班時間剛到,電話聲在寧靜無比的紀念館響起了。沒錯!就是陳科長的來電:『李先生,恭喜你,我們決定發行了!』誠如隨後知情的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從美國的回信所言,『那真的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成功了!任事積極的陳科長補充說:『李先生你是最大的功臣!』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切努力都值得了!小兵立大功!啊!真的是美好的一天!!百年誕辰的那一天,看到無數的文學喜好者以及郵迷來館參訪,爭購那一套紀念郵票,真是滿心喜悅!

躬逢盛會,腦袋瓜變得更加靈活。心血來潮,我再向紀念館主任建議發行「林語堂先生紀念館導覽」同樣是從零到一,我安排了導覽手冊編撰的一切。靈機一動找上了『戶外』雜誌的攝影師楊志雄先生拍攝一些圖片。素昧平生,他卻同意免費共襄盛舉。每一張都以幻燈片處理。這本導覽,林太乙親自翻譯成英文版本。一切有如神助。過往對我印象頗佳的總館館長、副館長自此對我更是刮目相看。在我離去時還特別致贈我感謝狀,這在圖書館是極其罕見。對他們的厚愛與信任我真的有無限的感念。離開後多年這一本導覽一職發行下去,我的姓名始終出現在裏頭。直到紀念館脫離圖北市立圖書館的那一天。許多年前,我在大陸搜尋網站查到我的姓名。就是因為這一本刊物使然,真是微妙!

百年誕辰的那一天林太乙的妹妹林相如專程自港來台。滿臉笑容對我當面致謝。在林語堂先生紀念館服務約兩年,那是我出社會以來感到最愉悅的一段時光。至今,依稀記得當年向來館的讀者與參訪人員解說林語堂大師不凡的生平事蹟以及淺談這位文學大師的學術思想之情景。我喜歡引用林大師的一段話:『現實-夢想=禽獸;現實+夢想=心痛(理想主義);現實+幽默=現實主義(亦稱保守主義);夢想-幽默=狂熱;夢想+幽默=幻想;現實+夢想+幽默=智慧。』
                                            Lee K Y 2013/4/9

追 思 母 親 二 三 事

                                                追 思 母 親 二 三 事
學子生涯細心品味過不少膾炙人口的古文,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記得來的已寥寥無幾。而取自於詩經小雅的「蓼莪」一文,因真情哀思,感人肺腑,至今尚能琅琅上口。只是在母親百日過後,再次細嚼『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時內心感受到的則是一份沉重的悲慟與愧疚。

已身為人父,不需要亦不能再仰望母愛。然而,瞬間失去生命中的至親,傷痕難以撫平!『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反哺之恩,如翰海無邊,已報者卻又似滄海一粟。

襁褓時期,有一回,高燒不退,病痛中的我自然哭鬧不斷,讓原本焦慮的母親決意揹上了背,從當時是窮鄉僻壤的成福,頂著炙熱太陽,走出成福,道路蜿蜒,溪東、溪北、溪南、礁溪...,難以勝數的村里,等同跨越了三條水係,前往鶯歌鐵路高架橋下的診所就醫。路途是如此的遙遠,即便是今日開車亦須一段時程,遑論全程都是靠著那一雙腿。母親憑藉的是異於常人的毅力與那一份對子女無怨無悔的慈愛。縱使過了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母親提起當年不辭辛勞的經歷,心緒總是那麼的平和。

叛逆期對處在少年的我而言極其短暫。那段歲月,有一件事情卻令人記憶猶新。進入高中未幾,因事頂撞了父親,造成一段時間彼此沒有交談。共聚於擁擠的一個屋宇,即便是一天不講話也是極不自然之事。遑論是父與子的關係。
從小攝於父親的威嚴,並體恤冒著生命危險,當礦工來維持一家老少八口之生計,備極艱辛,故而我們都不敢去招惹。年齡稍長大,以為羽翼已豐且自命清高。往往目空一切,膽敢以不適當的態度來回應父親。殊不知如是對待以生命錢養育我的父親係大不敬大不孝,更是罪過一樁。

那天要出遠門,穿著已畢,前腳已跨出門檻後腳就要跟進的那一剎那,瞥視未因此事責備我的母親頻頻以手勢示意,先進入房間向臥病在床的父親請安問候再出門不遲。良知尚存的我,在母親點醒之下,縮腳轉身再一步步的走入客廳角落原本為大哥明仔的臥室裡頭。向父親稟報「我要到學校去了!」如是鬆開了我與父親的心結。事隔四十餘載,佇立於房間門口的母親那份慈祥中帶著渴望迷途羔羊走回頭,殷殷切切之眼神仍舊歷歷在目。

渾然未知母親本身就是孝道的典範,只是身為人子者慧根淺薄不懂得什麼是言教!?什麼是身教!?感念父母之恩澤,母親只要時間允許必然不辭千里艱辛,遠赴竹崙深山探望外祖父、母。民國50年代,往成福溪上游行走幾乎都是靠著那一雙腿。從家門徒步到達三層坪的入口亦即茶場就要一個多小時。自山口仰望那層巒疊翠的高山,看不到盡頭,讓人直感覺是千山萬水。母親的毅力總是如此堅強,帶領我們一步緊接著一步,穿越一畦一畦的山田、一層一層的柑橘園、一叢叢的樹木,以及一個轉過了又見另一個的山彎。歷經三個多小時才能抵達祖父的家園。於年已老邁的祖父祖母面前,母親總是顯露為人女兒溫順委婉的態度。祖父母說一不二,我們看到母親是那般的謙卑。

沒讀過什麼聖賢之書,不清楚舊時社會如何將婦女畫進三從四德這個框框,更不知道是為何物的聖經記載了「你們作妻子的要順服自己的丈夫,」之警語。但母親卻能通情達理,將順服父親視為天職。在我的記憶裡,母親對於父親可說極盡了凡事包容凡事忍耐之能事。父親任何旨意,未違逆之,自然無須任何討論或陳述。而肩負一家生計的父親對於家事一絲不苟,任何的苛責,母親始終是逆來順受。即使是遭受莫名的委屈,只能將心酸痛楚往深處裡吞。好幾次的夜晚,母親即孤伶伶的來到緊鄰廚房的窄小之晾衣場,面對那一片隔離了遼闊田野的漆黑竹林飲泣。

身為人子的我,卻不曾挨近母親身邊口出安慰之語。不知是否顧念母親將因而更加傷心,氣氛更加凝重?以致於只能靜默於餐桌的角落,去感受母親痛楚,進而期盼雨過天晴母親趕緊走進屋內,讓大家心安。父母親畢生竭盡心力,都是為了這個家。

枯瘦身軀,臉兒削瘦,額頭刻劃了近九十載歲月的皺紋深邃,背脊已然向前彎曲,眼袋深陷。但是,母親兩隻眼睛永遠射出那股彰顯柔和本性的光輝。菜園是最能彰顯樂趣與成就自我之天地。無論是艷陽高照的夏日,抑或寒風刺骨的嚴冬,母親常常是獨自田野裡默默耕耘。菜畦與一株株的菜,不只是生活的重心所在,更是形影孤單的母親最佳對話之標的。人間事或有怨嘆,就在這兒試著轉念吧。每當我瞧見母親那張在烈陽下駝著彎弓之背,手持農具蹲在菜園露出孤獨眼神的圖片時,無不感傷落淚,那是生我劬勞的媽媽啊!內心何等不捨!

擔心骨質疏鬆禁不起任何的意外,故而兄長再三於田野間苦勸母親宜休閒在家方是,切莫再駐足桑間陌上。面對兄長嚴肅的話語,母親儼然是看到父親佇立於眼前告誡著。生活驟然移重心,那日子要依附在哪?內心是如此百般不願,卻仍舊表現出逆來順受的神態。

民以食為天,母親向來是簡單飲食的奉行者。即便走過了艱困的歲月,母親飲食習性依舊反映其樸實無華的本性。回老家探望,總是會帶其至餐館一聚,母親從不曾要求點過什麼菜。但我們明白雞肉是母親的最愛,亦是營養重要的來源。

然而,兩年前弟弟因皈依一門宗教,三餐皆是全素,進而以本身之教義,要求母親爾今爾後莫葷食。一輩子刻苦耐勞,嘗過人間多少心酸,又身為一家之長者,竟不能好好吃一餐自己所要喜歡者。已簡單到不行的三餐,不能有一片雞肉!?母親深深不以為然。近九十者的母親,自此無論是在心中抑或生活上遭遇了極大的衝擊與痛楚,但是當下她還是選擇了順服,避開了家庭可能之紛擾。好道者求道,尚德者崇德,理應各憑其門,各取所需。母親縱使內心忿忿不平,亦僅能偶爾向幾位至親怨嘆一生順天知命,今日吃一口雞肉卻被告知將有下地獄之災難!真有此理!?其不想對丈夫與兒子有任何的爭執乃至抗拒之美好德性,油然而生。一生順從父母,順從丈夫,進而順從兒子,這就是母親在極度平凡中偉大之處。

一生知命認命,並抱持著良善寬容勤勞的處世態度。看到富者,母親不曾發出任何忌妒、羨慕或自卑自嘆的情緒之言,人世間一切似乎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知足常樂善盡本分即是。經濟拮据無須怨天尤人,有機會就上山幫人摘一些茶,賺幾個錢就是了。遺照對於在生者而言,是莫大的一個忌諱。知命之母親在十餘年前,即自行挑選了一張感到最滿意之大頭照,且作成相框,留給每位子女作紀念。母親囑咐,爾後此事不用麻煩子女。

依稀記得在我初為學子時,大姐曾當面提筆書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等字。沒有說教,也沒有任何苛責,只是橫在眼前,要我用心體會這十來字。正所謂知識不等同於智慧,雖然幸運成為家中書本念得最多的一位,但對於父母之恩的體會卻未相對的深厚。母親養育六位子女,我的回饋反而是最稀少的一位。是年少不更事,總以為來自母親的愛是那麼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之事?還是心中認為今生今世都會與康健的母親共存於這個世界,以至於不在乎當下應有的噓寒問暖呢?如此,相對與他人往來迎送常常是斤斤計較於回饋是否不足,何其內疚!?何其不孝!?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我已經是一個沒有媽媽可以呼叫之人!聽聞周遭媽媽長媽媽短,內心都是一陣傷感。啊!同樣是那一片的田壟,同樣是那一片的菜畦,不論是我站在高聳的老家頂樓俯視,還是踱步走入園內,都無法看到母親的蹤影。一把把乾枯雜草又被燃起了,縷縷白煙冉冉而起,望著如是熟悉的景象,心中一份渴望油然而生。那不再是母親歡心收成小而紮實的高麗菜,抑或長而肥碩的翠綠絲瓜,而是母親的身影再現。安祥以處世,涵容以待人,這就是秉性善良敦厚的母親。今逢百日,必安然通過第八個冥王殿。但是,依然寄身在塵世的我,每每因感念所受的恩澤以及盡孝之不足而潸然淚下!追思匆匆而去的母親,本是點點滴滴卻轉化成如泉湧一般。端午前夕走筆至此,頻頻擦拭的是感傷的淚水,也是懺悔的淚水!

                    Lee K Y  寫於2012/6/9 北投大屯山                       
                          後記:為人子女者,孝順宜及時!